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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精神上的行者
    ——读李有干的《秋夜》及其它
    作者:陈 明    文章来源:本站原创    点击数:2836    更新时间:2012-3-29
            算起来,我和李有干先生同在这座小城里生活已有二十多年了。虽然聚多离少,终是年轮里的印痕。不出远门的时候,对文字里的作家没有什么区域感,少了根贴近的触角。一次去常熟,看到茫茫芦荡,心里顿生感慨。想来,无意中草率地挥霍了时光,来不及盘点过去的激情和追索,迟钝的视觉茫然四顾,偶尔也打捞起一些碎片般的浮光掠影,虚幻中翻飞出一些记忆,它便纷纷扬扬地注入我的心中。

        在盐城的西部,有过一片大草荡,如今消失了,感慨由此而生。

        在部队当兵时,曾颇费周折地弄到一本残缺不全的《上海文学》,读过一个短篇小说《不是梦》。那时还没有养成记住作者名字的习惯。当时坚定地认为,这是写的我的故乡。那文字间流溢出湿润的湖荡气息:雾起时月光朦胧,村路微微掩起,依稀中远处荡里传来恩泽连绵的水声,这种感觉如同遥迢闪烁的星光,肃寂洒落,仿佛使远在北方山坳里当兵的我久别之后同家园的一次意外重逢,不由自主地贴近乡人心音。其时,《伤痕》之类的小说铺天盖地波及全国,而我却偏偏记住了《不是梦》里的湖荡气息,记住了作品里透出的告别寒意独具的“文革”动乱,一对荡里男女轻松而又肃穆地面对现实,自信而又宁静地走向未来的生活态度。我喜欢这篇小说,倒不是在当时的文学大潮里它是一曲变奏,而是作家静如秋水的漫然心态,似黎明到来时敞开荡里人家的柴门,只以最初的曦羽传达出隐约不逝的鹤翎。这种感觉绝对不具震撼力,而是悄无声息地感染、温润,是一片月色弥漫下的大草荡的意蕴和魅力。

        退伍后,我分配到盐城文化馆。记得报到那天,我在楼道口遇到一个高个子中年人,便询问办公室在哪里,他将我领到办公室门口就走了。办完手续,我问谁是馆长,惹来一片笑声。原来,那个领我来办公室的人就是。后来才知道,他叫李有干,还是《不是梦》的作者。在一大摞退伍军人的档案堆里,他顺手拿起一份仔细翻了翻说,这个人留下。这个人就是我。再后来,有人告诉我,北京大学有个叫曹文轩的,就是我们盐城人,某篇小说得了儿童文学奖。口气惊喜崇拜,很有人中吕布、马中赤兔的感慨。而把他当着青苗种的恰恰是李有干先生。如今已是北大现当代文学博士生导师的著名作家曹文轩,在一篇文章里深情地写道:“李有干先生是我的老师。我的今天与他在昨天给予我的扶持密切相关。在我的历史里,他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书写者,对他,我将永远心存感激……”那时,我正渴望着精神上的向导、栽培者和伯乐。我暗自庆幸,自己的那份档案被他顺手拿下。应该说这是缘分。

        在我的记忆里,和他在文化馆朝夕相处的四年中,就是行走,没完没了的行走。

        那时候,我们常常下乡。文化馆的主要任务是在乡镇搞基层文化工作辅导。去得最多的是盐城西部的湖荡地区,无边的绿色一直接到天际,隐约泛着白光的弧,便是远方的湖。我们就这样常年穿行在荡里的曲曲折折的小路上,鸣唱的水鸟随着我们的脚步声嘎然而止,静寂中一群野鸭冲天而起,“卟卟卟”地留下一串喧腾。荡里人家的茅屋、炊烟,湖面上的鱼鹰小舟,聚而散、散而聚的轻雾,转而停、停而转的水车,还有那悬定在眼前的蜻翼……他那欣长的身材、撩开永不疲惫的大步,拖得我们这些小青年苦不堪言。除了这没完没了的行走,就是没完没了的帮助业余作者修改稿件。从剧本、小说到故事、曲艺,经他改定甚至重写的发表了,或搬上舞台获奖的,不胜枚举。刚恢复稿酬的时候,一个小戏的稿费相当于一个荡里人半年的收入。不少业余作者第一次拿到出版社汇款单时,红着眼窝死活要给他留下,却遭到他平缓而冷峻的拒绝。那时,盐城这地方还很穷,荡里人更穷。最奢侈的待客,是杀一只大白鹅。荡里的习俗,无事不宰鹅。他每到一处,在业余作者看来是一件天大的事情。柴灶铁锅煮的米饭,余火烤出的一层焦黄的锅巴,再洒上几许菜籽油,这便是上等佳肴了。至今我还记得他嚼着锅巴的声音。我惊叹他有一口坚硬的牙齿,如今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,还能像二十多年前一样,“咯吱咯吱”地嚼着锅巴。他是一个有着健全人格和健康体魄的人。在盐城,他的行为是别人学不来的。我想,这与他旷达的心境有关。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荡里人。自幼家境贫寒,十六七岁参加革命,凭着他自身的天赋和勤奋,在江苏文坛上脱颖而出。因此,他参加了全国首届青年文学创作者代表大会,成为中国作协文讲所的第三批学员。正当他朝着文学殿堂大步迈进的时刻,一场全国性的政治风暴将他卷进涡流中,他守住孤寂和清寒,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时代的变迁。在后来的日子里,他几乎没有写过流着泪滴和鲜血的文字,而是以《不是梦》这样的一批小说,平缓而又宁静的心态叙说着自己的看法和理想。在他的文学世界里,欢乐和痛苦竟是由同一个原因造成,爱与恨竟是由同一个原因招致,仇恨和宽容竟是由同一个原因酿就。在他的心境中,宽容是绝对的也是永恒的。

        怀念已消失的大草荡,就是隔开遥远的时空眺望李有干先生,就是检视自己长大成人的历程。想起当年样板戏中的一句戏词:有你这碗酒垫底,什么样的酒我全能对付。他影响了我的艺术趣味和生活态度。在盐城,他的重要贡献之一就是培养了一大批业余作者和作家。而他自身的创作,恰恰是从文化行政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之后,才从业余转向“专业”。令人瞠目的是,这是他文学生涯中的一个生机勃勃的喷发期。无论是作品的质量还是数量都与七十三岁高龄的他难画等号。这是他创作的“第二青春期”。

        我始终认为,他是一个非常结实的区域型作家。

        当他从文化馆到文化局当局长时,我也调进了局机关。他在那些公务缠身的繁杂日子里,却能不间断地挤出时间,倘佯在属于他的精神之域里。在《人民文学》上发表的《鬼火》等一批小说就是在这时写成的。可以说,他的全部作品我都读过。有些还没有印成铅字前就听他讲过。他是一个忠实的荡区守望者。他以专注的目光,在荡区的日常生活中堆叠起他心目中的艺术世界。他的大多数小说表现了荡区社会的法度、结构和荡区生活秩序在时代潮流冲击下的嬗变,精细分析了这种变化对荡里人心灵的微妙影响。如果把他的小说按时间顺序排列开来,便透视出一个芦荡深处独行者深沉的恋歌。这批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征,便是“大爱”二字。《苦泪》、《病》、《带露珠的鲜花》这些小说的最突出之处便是含蓄地让人从母爱、情爱、友爱中领悟另一番人生况味,唤起人们对爱的理想化崇拜的一种铭心刻骨的体验。在《苦泪》中那种使人遐想无边的苦恋把荡区女性深沉的情感世界扩张到极致。我想,他对“爱”的表达,是作家自作主张的实践者。在某种意义上,他的题旨已超出爱的颂歌,把乐曲奏成对缺少爱意的现代人的拷问。他暗示出这个民族,尤其是荡区妇女的传统美德,无论社会震荡到什么程度,承载着东方传统美德的底层女性,是亘古不变的精灵。

        无愧于自己的经历和良知,他在相当一部分作品里坦露出坚贞的“老区情结”。盐城是革命老区,新四军在这里重建军部,这片茫茫草荡和红高梁青妙帐一样,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上演绎出一个个惊天动地的故事。当年,有着“陕北有个延安、苏北有个盐城”一说。这无疑在从小参加革命队伍的他的脉管里凝结了永难消逝的血脂。《黄布伞》、《秋夜》、《石像》、《流血的河》等,把他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愫展现得生动鲜活。我觉得他的精神世界里有着切•格瓦拉式的思想底色。他骨子里的信仰目标是对社会正义的追求,也可以理解成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。我顺手拾取的字眼,但愿不要理解成贬义。那个战争年代的交通员,垂暮之年在街头一柄黄布伞下卖香烟为生,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晚景的凄凉,却念念不忘当年的接头暗号;墓场深处的小屋里,终生为烈士守灵的倔强老汉,那种至死坚守的执着、那种自虐式的耐韧,折射出理想主义者的精神光辉。他笔下的这些“革命老人”,以坚定的信念一次又一次地投入战斗,一次又一次地遭受磨难,一次又一次地朝着没有尽头的目标追索。我想,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应该对他们报以轻蔑和嘲弄,更没有理由忘却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。因为没有中国历史上这些理想主义者(可理解为革命先辈)所倡导的精神、所作出的牺牲,今天的社会,不会拥有这样一副面孔。当然,不可能要求所有的人都成为理想主义者,但我们不能丢却理想主义情怀。如果大家都是躲避崇高,如果正义、奉献、牺牲不再是判断荣辱是非的标准,那么什么东西能阻止社会向物欲横流的深渊飞速滑落下去呢?我想,他的老区情结至少有着一种警世之力。

        读他的文字,总能嗅悟到一种清凉、疏朗的意味。这种清凉疏朗并非是刻意的斟字酌句而得到的。这是他对生命的源头和归宿以及生存状态的理解和看法。对荡里人生生不息的生命行态的显现,有着某种哲学暗喻。他总是在为生存礼赞,为生命吟颂:活着是美丽的。《遥远的梦》中老人对土地的眷恋,痴迷到啃着满嘴泥土的举止,把人与大地的血脉打通,构成一种奇特的生存现象,揭示出一种人生的苍寂之美。在《塔》中那笼罩着神秘氛围的芦荡深处,一个新的生命在躁动、焦虑和期待中诞生,摇曳出水声汩汩的柔韧之音,把生命的强劲之美凸现得无微不至;还有《水意》、《水洼》、《悠悠一河水》等,都表现了作家自身和众生共同存活的热情。他叙述的平静并非是故作平静,于平静之中聍听生命樯帆的猎猎之声。于是,我们就会从中读出反复不断的“活着是美丽的”情怀来。活着,有时候悲壮,有时候恐惧,有时候沉着,有时候惨烈,有时候虚幻,有时候生动,最终用美一网打尽。他把生存之美、生命之美描摹得无处不在。无处不在的召唤和提醒,便是对美的诠释和想象的最终意义。相反,《鬼火》、《献给哈克的礼物》、《村殇》等小说,与美丽相对立的丑恶势力群体则被解析出另一番意味来。这使人联想到这个世界的组合、结构、平衡的话题。于是他把对世界、对社会、对人群、对环境、对生存的种种看法,统统浓缩到这片湖荡里了。

        他是一个精神上的行者。

        他用脚心贴着土地行走在幽静的荡区道路上。我坚信,他的一生只用这样一种姿势朝前走,避开人群和大道,他很安静地看天、看地,看已逝去的一望无垠的芦荡,看水质已褪化的湖面。他已到了不需要阳光地带的喧嚣和喝彩的年龄,他已溶入孤身走路的境界里去了。他始终走在路上,以一个陌生人的心态寻找属于自己的梦、寻找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。我想,这个遥远的地方是别人眼睛看不到的。

        也许他的终极目标,就是不停地走。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02年9月6日于盐城八十间

     (作者为盐都区文广局副局长、国家一级编剧、江苏省艺术系列职称高评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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